我在五指山洞当悟空的日子
今年年初，
邯郸一景区以6000元月薪招人扮孙悟空吃东西的信息流出，
为景区和猴哥都吸来了热度。
景区的客流量随之飙升，
游客们来自全国各地，专门过来看猴哥。
他们穿着孙悟空的马甲，
是有坎坷打工经历的普通人，
又多少体验到被关注的滋味。
这是普通人因流量而间歇绽放的叙事，
也是从中能够看见你我的故事。
文 | 倒立
扮演悟空
两座高山交界前的空地，回荡着郁钧剑老师浑厚的歌声，「五百年桑田沧海……」曲子从五六位游客们举着的手机中传出，是他们拍视频自带的bgm。越过簇拥着的人群，一个孙悟空扮相的人从山脚下的洞口冒出上身，声音和腔调以假乱真：「玉帝，如来，俺老孙被你们骗啦！被你们骗啦！」
这是1986版《西游记》第四集的内容。这场模仿被现场游客们拍摄下来，又马上被点开在手机上播放。于是，洞周的一小片空间，郁钧剑老师的歌声和猴哥的呐喊声一阵阵交叠。游客们满意地笑着，没多久，这几条视频就会被投到短视频平台。
妇女节当天，这样的场景在河北邯郸的太行五指山景区上演。这个直径约半米的洞被命名为苦禅洞，洞里的人叫詹行云，是1996年出生的秦皇岛人。去年十二月份，他看到景区招聘孙悟空演员的信息，凭借着能模仿孙悟空的声音，还有现场即兴跳的科目三，他从同期面试的四个人里脱颖而出。
2019年起，景区开始安排真人演员进到苦禅洞。今年1月5日，景区以6000元月薪招人扮孙悟空吃东西的招聘消息冲上热搜，引来网友感慨「有吃有喝有钱拿」、「吃胖了可以转岗到八戒」。
消息出圈的第二天，即使是处在冬天景区的淡季，也立马有人专门到景区来看猴哥，青岛，烟台，北京，天津，西安……从邯郸周边城市来的游客就更多了。通向苦禅洞的石子路口，支起一个「网红地标打卡」的指示牌。
到底是猴，香蕉是游客们投喂给詹行云的首选项。有活泼的男孩给他一根香蕉，自己也剥开一根，到洞口干杯，然后一块吃。有人给他酸奶和苹果，还有人从景区小卖部就地取材，把买来的火腿肠、干吃面和冰红茶分给他。詹行云收下后放在洞前的小平台上，并不介意这块地面上没清干净的松鼠屎。进洞时，他也是双手撑在这个平台上，倒着把下半身腾进去，直到双脚踏到地面。
也有游客突发奇想，给猴哥递啤酒。「我说是工作上着班，不能喝酒。」赵建为是另一名在景区待了近六年的孙悟空演员，他的爱人也一块在景区里工作。他扮孙悟空，爱人就扮观音菩萨、王母娘娘、玉兔精。
赵建为已经完全掌握了孙悟空的妆造。眼周一大片红，眼皮上用胶水贴金闪闪的双眼皮贴，口红涂正红色。再依次戴上仿猴子皮毛的下巴、后脑勺和面具，穿上服装，蹬上黑靴，抬手、提膝，身形浸透猴戏的意味。「每天只要是一化上妆，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个习惯了。」
景区在2019年火的时候，一天能来一万人。那时，从早上八点四十到下午六点，除去吃饭上厕所，赵建为几乎不从苦禅洞里出来。但坐在洞口边的小木凳上，要把上半身钻出洞外，必须得压低腰椎、蜷起双腿。这姿势待久了，脖子僵直，他受不了，会让爱人中午给自己替会儿班。为了不让游客发现，赵建为提前叮嘱爱人，不许出声。
九九八十一难
唐僧师徒四人西游取经，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。五指山景区的猴哥们，在山洞里和现实中也都要经受磨砺。
苦禅洞是一个天然溶洞，洞里有游客看不到的一方空间，能容纳五到六个屈身的成人。阴雨天后，洞中渗水，赵建为待的时间长了，腿部关节落下风湿病。天一冷，就觉得风往关节里钻。到了旺季，游客投喂的热情挡不住，要是遇到吃不下或实在不想吃的东西，赵建为会和着急的小朋友们说，「大圣我吃饱啦，你的礼物我等饿的时候再吃」，接着把食物放进洞里。
詹行云刚来不久时，总是把猴哥面具上的毛吃到嘴里，卡到嗓子眼里直犯恶心。他也缩进洞里，偷偷把毛吐出来。
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这份工作归为服务行业。扮猴哥，6000元只是底薪，如果有其他才艺，工资还有上涨的空间。猴哥们的业务能力，不止是吃喝，还体现在哄游客开心上。
詹行云有几招好把式。遇到人多的时候，他一会儿说「我用火眼金睛看出了你们之中有一个妖怪」，一会儿从洞里爬出来，从一旁没化完的雪里拽出金箍棒，戳头顶上悬挂的黄色符咒，让上面的字样从「唵嘛呢叭咪吽」变成「吃香的喝辣的」。
如果有小朋友，他会自导自演，提前和孩子们说好路过解救猴哥的剧情。接着就由两个小朋友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臂，大力把他从洞里扯出来。詹行云的上半身先悬空，然后磕到洞口平台的石头上。「Stop!Stop!停停停！」孩子们松手，他就继续把自己从洞里拔出来。排演完这个小剧情后，詹行云总得求助别人帮忙整理乱了的衣服。一旁参演了的小朋友和拍视频的家长们都很开心。
而在成为猴哥之前，他们各自还有其他的身份。
赵建为十四岁学戏。那年，剧团来乡镇上收戏曲学徒。父亲原先在村里成立过戏班，家里条件不好，父亲对他说，「学个文艺以后饿不着」，他就这样进了戏校。他住宿舍，吃大锅饭，每天五点起来吊嗓，上午练功，下午也练功，晚上学乐理、乐谱的戏曲知识。在戏校里，他认识了爱人。三年后，他从戏校毕业。演出时，他唱武生，爱人唱青衣。
尽管学戏苦，但他并不后悔，因为「到了后悔的时候就没有选择了」。2012年，父亲脑梗，家里经济压力大，剧团每月只有八九百块钱的工资，他只好从剧团离开，另谋出路。他当过司机，做过服务员，下过铁矿，去过建筑工地。一年后，剧团里年轻人不够，他又被召回。
赵建为参加了2016年涉县春晚的开场节目《金猴闹春》，老团长记住了他的才能。2018年，五指山景区要向外招聘孙悟空的演员，团长恰好和杨董事长相熟，赵建为被介绍过来参加面试。他穿上当年春晚表演的服装表现扮相，这衣服一穿，就是六年。
詹行云十六岁出来打工，他去过餐厅，做过保安，还做过企业消防。他频繁地跳槽，为了能找到自己想做的、又能有发展的事。直到2013年，从小就很喜欢李小龙的他，萌发了当一名功夫演员的想法。他干脆到健身房里做销售，边做边学一些健身知识。一名有同样梦想的网友和他说，可以去少林寺学武功。詹行云到了河南，发现学费很贵，自己根本承担不起。
他来到北京，继续去搏击馆里当销售，学了些武术、散打。他和其他三十多人一起参加了一场院线电影武术演员的招聘，最后录取的两个人，分别是少林寺出身和舞蹈学院毕业。
「梦想都在当炮灰」，和一些群众演员交流过后，詹行云害怕自己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碌碌无为，一个月几千块钱，根本买不起一套房，「咱不能这样耗下去」。当被问到从十几岁到现在，从社会里得到了什么经验或教训，他的脸上有种被击中的神情，「太多了」。
西天取经最后能修成正果，普通人在现实生活里也有自己的烟花时刻。2023年5月，央视三套《越战越勇》节目要做一期劳动节特辑，赵建为成为被选上节目的五位劳动者之一。「怎么说也是咱们最大的舞台」，他在录制时紧张得忘记了自我介绍。他们一家四口一起在5月3号的黄金时间看了播出的节目，赵建为把和杨帆老师的合影设置成了微信头像。
第二次生命
太行五指山景区在邯郸涉县稍偏的位置，2008年开始对外开放。景区努力在一年四季留住游客，春秋有大片山林，夏有漂流，冬有滑雪场。
一月份上热搜时，景区的办公室主任江晓波去苦禅洞边上开直播，播了一个多星期，每场观看人数都达到40到70万人。江晓波也逐渐熟练地喊观众们点赞、点关注。最近，他的电话常响个不停，有想来应聘的演员，有要来采访的媒体，也有来商量行程合作的旅行社。
事实上，《西游记》中孙悟空被压的那座五指山，在现实中并不存在。太行五指山景区反复呈现西游主题，不仅是名称恰好符合，也和景区内自然形成的场景元素有关。在五指山的主峰山顶，形成了一座天然的仰天卧佛，从发髻、眼睛、鼻子、下巴、喉结，到双手双脚，总长三公里，栩栩如生。
猴哥们也不是一开始就被安排在苦禅洞里。赵建为刚来时，主要负责和游客互动、合影。但在整整20平方公里的景区内，猴哥和游客经常互相找不到。景区领导们就想到，可以把悟空谷里苦禅洞的场景利用起来。一开始，他们想的是在洞里放一个机器孙悟空，无奈厂家生产的机器人达不到理想中的互动效果，这才用真人取代。
投喂却是游客们自行发起。从五行广场到苦禅洞，要走二十分钟左右的山路。夏天炎热，游客爬上来费劲，看到孙悟空在洞里，也替他觉得累。「猴哥，你辛苦了，喝口水。」现场视频被传到网上，又经媒体报道扩散，后续来投喂的游客越来越多。
提到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的五百年，景区办公室主任江晓波说，这是给了孙悟空第二次生命，「磨练了他的心性」。同样被苦禅洞再次焕发光彩的，也有在这份工作里找寻意义感的猴哥们的人生。
詹行云很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。做群演时，他参演过由林更新代言的广告。成片播出，他有两秒镜头，只不过已经虚化的脸都被电视节目角标挡光了。在另一部网大里，他演了一个仓库搬运工。片子出来一看，那个镜头用的是延时摄影，根本看不清谁是谁。他哭笑不得。
现在演孙悟空的话，「我就已经是主角了，是个男一号。」他拿到了至今所有工作里最高的工资，也很享受工作时的状态。当他从洞里跳出来，舞上金箍棒，现场游客的七八支手机都对准他。他也试过用自己的手机直播，播了两天，发现没什么人看，又不播了。他想，还是要多拍一些相关视频放到账号上才行。
去年国庆，一对七十岁老夫妻带着两个孙女，从邢台自驾过来景区。他们确认了赵建为正是上中央三套的猴哥之后，全程跟着他看演出，又是坐索道上山，又是徒步下到苦禅洞，最后一块拍了许多合影。「跟追星族差不多」，赵建为说得又害羞又骄傲。正在读小学的儿子也经常在同学们面前炫耀，「我爸爸是齐天大圣」。
在景区待了这几年后，赵建为能拿到更高的八九千块钱工资。要供一双儿女上学，供房供车，他和爱人在下班后还赶去接其他的戏曲商演。如果景区效益没那么好了，无法再用高工资来聘自己，他有想法再回到团里唱戏，「把以前学的东西再拾回来」。
这几天，景区又招了一名新猴哥，是2003年生人。说到更多对孙悟空在苦禅洞中的理解，江晓波说，经过这被压的这500年，孙悟空才有了陪唐僧去西天取经的能力。就像是在正式启程前的至暗时刻，「只会把咱们磨练的更符合社会」。恍惚之中，苦禅洞顶的符咒不由自主地变形了，揭开一看，写的是「你我皆可是猴哥」。
